海明威的“沉默诗学”
只用最简单的语言,讲最简省的话,这是海明威最令人印像深刻的风格。
海明威主张“冰山理论”——小说应该像冰山,只有十分之一露出水面,让读者自己去想像寻索藏在寒冷水面下的十分之九。在这点上,海明威继承了现代主义的价值脉络,更将现代主义“少就是多”(Less is more.)的规范铭言发挥到淋漓尽致。
现代主义会强调“少就是多”,一是源自对固定形式的不满。旧的艺术创造中,有许多规矩。诗有韵脚行数的规矩;音乐有呈示、发展、再现的规矩;绘画有投影法的规矩;小说有叙述结构上的规矩……这些规矩限制了创作的空间,简化了创作的程序,让作品中充斥着重复、形式化的内容。
现代主义对这些规矩不满不耐,追求打破这些规矩,很自然导向主张消去依随、满足形式的部分,只留下真正属于艺术家独特创造的部分。现代派作曲家有种抒情的说法:“一叹息一世界”,其中内含的逻辑是:如果这整个世界只有那声叹息是特别的、不在日常之内的表现,那么光那声叹息就是世界了,不需要将那些日常的、重复的琐碎事物一起放进来,反而模糊掩盖了真正重要的。只要一声叹息就够了。
现代主义会强调“少就是多”,另一项考虑来自对于读者的想像改变了。创作者如果假想要为懒惰、被动的读者创作,那么他就势必要做许多说明、解释,那些说明解释并非专属于他、专属于他的作品,稀释、冲淡了创作的原汁原味。再好的作品,怎堪得被如此稀释还能保有力量呢?
唯一的解决方法,是改变读者,至少是改变对于读者的想像。作者没有义务、也没有办法替读者设想得那么周密,什么都要告诉他,作者只给独特选择后的重点,让读者依照这些重点去填充其它部分,在心中完成对于作品的领受。
在这两方面,海明威的小说,都有一定程度的贡献,发展了现代主义的理念,尤其不特别张扬现代主义美学理念,而是用作品的魅力提供不同的阅读经验,让许多原本无意亲近现代主义的人,转变为主动、参与式的读者。
不过,除了普遍现代主义浪潮之外,海明威的“省话”,还有个人个性的缘由。
海明威笔下的“硬汉”,往往不是自己选择要当“硬汉”的,他们甚至无法选择不当“硬汉”。海明威的“硬汉”是浑身是伤的人,而且那伤还都是自找,赖不得别人,于是就产生了“有什么好讲”的态度——与其它的痛苦折磨相比,打架、酗酒这点小事,有什么好讲的?还有,反正讲了也没有人会懂,有什么好讲的?
他们省话不讲,因为他们看过太多,他们不是一张提供刻写经验的白纸,他们的生命已经凝结了厚厚的油脂、或是厚厚的痂,一般的内容是写不上去的。
对我们觉得了不起的事,“硬汉”都耸耸肩不提、不说、不当一回事,这种态度让读者隐约窥见了那没有说出来的更痛的伤、更黑的深渊。不是藉由诉说,反而是藉由沉默,我们才接触他们最真实的经验;我们不是清楚知道,而是模糊感应,但模糊感应却可以比清楚知道更强烈、更难忘。
“硬汉”碰触到了语言、叙述的限制。最是刻骨铭心的经验,最是内在自我的冲击,最难用大家都能理解的语言,用大家习惯的方式讲出来。一旦讲出来了,其中的自我与内在性质就消失了,变成了一般、普通、庸俗的现像,不再是那意欲被陈诉的事件本身了。
“硬汉”选择用“有什么好讲”的沉默,一方面阻断叙述,一方面吊诡地进行叙述。海明威笔下的“硬汉”,是特殊的“沉默诗人”,沉默就是他们的语法,他们说什么,其实只是为了凸显没有说出来的沉默内容。他们不说的,远比说出来的重要。或者该说,真正重要的,他们就将之放入沉默的缝隙中,我们透过他们充满漏洞的语言,去摸索、去捕捉缝隙。